“自梳心水止，止水如铁石。天塌水倒流，铁石志不移。愿为自梳女，藕荷绝尘泥。粉黛身后事，姐妹长相依。”
一观《自梳女》，也是在上戏新空间剧场，在一个小品大赛上。导演王天楚说，接触这个题材，是源于导演系教学中“画面小品”时期的一个偶然：一幅名为《自梳女》的油画，而这个偶然的火花迸发出她创作最原始的渴望。“油画《自梳女》中强烈的黑白对比，将这些女人们相互怜悯、相互扶持的景象推到我的眼前，厚重斑驳的笔触、暗沉色的背景色调以及有些茫然的全然不顾观者的淡淡哀伤的人物表情，却又将思绪引向了特定的时空……”二观《自梳女》，是在上戏的黑匣子剧场。黑匣子纵深小，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坐在地板上，被舞台上的欲说还休所感动。三观《自梳女》，又是在新空间，是编剧陈梦梵参加的“上戏新剧本朗读会”。这是第四次观摩《自梳女》了，当低垂的幕布上映射出熟悉的词句时，依然会因它的美感而不胜欣羡，依然会赞叹：好一幅诗意的画！
话剧《自梳女》的选材，就注定了它会是一个好看的故事。自梳女，意为自行盘起头发以示不嫁的女性。话剧关注的是特殊时代背景下的特殊人物。民国初年，人们的思想开始解放，广东顺德一带，产生了一批独立自主的女子：自梳女。她们不甘受世俗婚姻的束缚，不愿婚后被夫家虐待，于是把头发像已婚妇一样自行盘起，以示终生不嫁、独身终老，以换取能够自己工作养活自己的“自由”。为了这一份“自由”，她们又背上了清规戒律的“不自由”：她们只能相互扶持，不再依靠男子为生，也不准再与男子产生情感或结婚。自梳女一旦辫子梳起就不得反悔，日后如有不轨行为，就会为乡党所不容：会遭到酷刑毒打，被装入猪笼投河溺死，死后，父母不得收尸。
面对如此严苛的惩戒，她们依然愿意“自梳”，一方面是因为当时的婚姻带给女性的境遇是何其悲惨，另一方面，是因为她们还年轻无知。自梳女们进“冰玉堂”的时候，几乎都是懵懂的。她们为了躲避“不爱”而进了冰玉堂，又因为“爱”而想要离开冰玉堂。初入冰玉堂之时，其实大家和“阿月”是一样的——只知道嫁人会受苦，却不从未接触过“爱”，因而也不知道“爱”是什么。或许许俊明念给素馨的那一首诗就揭示着她们的心：“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丹霞是“爱情价更高”，而素馨，最后选择了“二者皆可抛”。这群自梳女们，她们用最极端的方式获得行动上自主支配的自由，可是这些“自由”都是用爱情来换取的，她们要自由，却又从另外一面自我束缚了自由。而当从未有过的真爱到来的时候，她们陷入“两难”之中。
《自梳女》之有“戏”，还在于其人物的塑造：每个人都个性鲜明，看似跫然不同，实则心路相似，都是从“爱”出发，最终回归到“爱”。
这一群自梳女中，最先来到冰玉堂的是明慧姑太——也就是当年的小玉。即便是她，也逃不开当年“爱”的苦恼。曾经的她，也和素馨一样陷入了对“少爷”的爱恋，只是悲惨的教训让她明白了所谓“爱”的代价，因而才会小心翼翼的保守着秘密，也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素馨她们，怕她们如自己一样陷入“爱的陷阱”。
有人说，自梳女们是一群思想解放、反抗命运的伟大的女人。我却不那么认为，因为她们选择进入冰玉堂，有的是因为懵懂，有的是因为生活所迫，很少是因为自己铁了心要追寻真正的“自由”。她们在还不懂得真正的“爱”是什么的时候，就选择抛弃了“爱”的权利。但是在冰玉堂经历的种种，教会了她们何为“爱”。为什么宁愿终身不嫁也要“自梳”？因为婚姻成了“活下去”的手段，而非因为“爱”而结合。她们为了逃离无爱的婚姻而“自梳”，又为了爱想要逃离“自梳”。在不懂爱为何物的时候选择抛弃只是逃避，但是在懂得了爱以后仍然选择坚守，这才是蜕变的开始。
明慧姑太自梳是因为被镇长抛弃；素馨是为了不做“表哥”的童养媳；阿月是为了不想被“表哥”用来还赌债；云娘是因为“娶得起我的只能娶我作妾，能娶我作夫人的又娶不起我。”丹霞是她们中唯一一个在梳起时内心有“爱”的人，她是为了青梅竹马的阿进，而不愿意从父命嫁给不爱的人，只可惜，阿进打破了她对爱的期待，让她绝望而逝……
在这群女人中，每个人都有自己所“痴”。阿月所痴，是“读书”。她是她们中最年轻的，她的心是崭新的，她受到的封建影响也是最小的。她一直缠着“俊明哥哥”教她念诗，充满着对未来的向往。丹霞所“痴”的，是一份她以为的“爱情”，她把阿进留给她的风筝视若珍宝，最后被爱情所辜负。明慧所“痴”，是一个女儿和一个冰玉堂，她把冰玉堂视作自梳女们的港湾，保护冰玉堂成了她的责任，她相信命运的造化，所以苦守着秘密到最后才说出口。云娘是“戏痴”，也是最看得开的，因为在她戏文里看到了太多痴情女薄命郎……而素馨，她的心路历程是最为复杂的。她是所有人的映射。
素馨刚梳起的时候，是“阿月”，天真烂漫，追求着平等自由；后来她成了“丹霞”，与丝厂老板家留洋归来的少爷许俊明萌生爱恋，为爱所羁绊，甚至想要离开，但是“云娘”和“明慧”影响了她，她看到了如“云娘”时常所唱的戏文里那样丹霞的下场，最终下不了决心，诀别恋人、遵守堂规渡过清寂的一生，从明慧手里接过了冰玉堂，成为了“明慧”的轮回。
此版自梳女相比之前的，多了一层人物关系——素馨成了明慧姑太和镇长的私生女。这样做，让素馨的放弃私奔而选择留下多了一层理由，给人物行动以更鲜明的推动力。只是这样做，不免有一些刻意营造戏剧性的感觉，倒不如之前版本的诗意了。
“自梳女”是特定时代的产物，是封建礼教和新新思想碰撞的结果，也是商业手工业发展给予的契机。渴望平等也是有代价的，你不能指望既像古代女人一样不愁养家糊口，又像现代女性一样平等独立——甚至要以牺牲爱情为代价。只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爱，有时候，连自己的理智都控制不住，又岂是清规戒律能控制的呢？最后的最后，大脑控制了心，理智控制了情感，放弃了和许俊明厮守的素馨，看似孑然地度过了一生，其实她的心何尝不是在守候呢？最后所有人都走了，只有素馨还留在冰玉堂，她说：“我不能走，我怕许俊明回来找我，找不到。”
导演说：“我尊敬这些女人，同时又无限怜悯于她们。生活在现代的我们，在这个相对平等的世界里，女人们享有着男人同等的位置，而我们从这些女人身上学到的，可以是现在社会渐渐缺失的那种勇气和毅力。面对自己的生活，是否有足够强大的勇气去争取想要的，是否做好了承受一切的能力。更值得我们思考的是，去做什么样一个人，做什么样一个女人。”
话剧《自梳女》从一幅油画出发，回归到一幅“油画”，讲述了一个关于爱与自由的故事。当耄耋之年的许俊明和素馨几乎能够“执手相看泪眼”却最终又擦肩而过的时候，观众们，也不禁泪占衣襟了。最后的最后，那个来到冰玉堂作画的画家，用诗意的笔触带动起自梳女们的舞蹈，一切仿佛回到了上个世纪，那最初的起点……（文：何雨婷 图：任海华、朱佳静 编辑：榕树）
